每當走進廣場，就好像踏入一個與世隔絕的結界！
這裡是夜晚的中正紀念堂，明天就是七月了，酷熱席捲整個煩躁的臺北市，說真的，阿達不喜歡臺北市，喧囂吵雜煩悶的臺北市，如同阿達不喜歡盛夏耀眼陽光下全身汗涔涔黏茲茲的身體，也如同阿達不喜歡決定一生命運的大學聯考，對，就是明天的大學聯考，考第三次的大學聯考！
每天晚上九點結束補習班的自習，阿達總是喜歡一個人沿著中山南路慢慢晃步，晃到東門，再晃到大中至正門的正中央，身旁汽車機車喇叭聲煞車聲引擎聲不斷喧囂快速飛馳，刺耳尖銳毫不留情宣洩所有苦悶似的拍打耳膜，刺眼的車燈一道道銳利神準雷射一樣灌進瞳孔，每次總要被逼到崩潰的臨界點，一腳踏入廣場時，通通成為身後模糊的一抹黑影。
兩年前高中畢業第一次大學聯考，早就知道連邊都摸不上，但還是在父親母親阿公阿嬤和大家族眾多叔叔伯伯姑姑大阿姨小阿姨期待的眼神如禮行儀的完成，大家都期待阿達是家族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一見面就說加油，隨便哈拉兩句就說一定沒問題，然後就說哪間大學如何如何，畢業後就可以去那裡上班……不知道錄取率只有29%嗎？不知道要打敗七萬人才有資格填志願嗎？有那麼容易為什麼你們都不考一間來讀？為什麼我就要背起光宗耀祖的神聖使命？阿達自問！好想把耳朵刺聾永遠不要再聽到！好了，放榜了，這些聒噪的聲音突然沒有了，換來的是各種眼神，一看就知道是嘲笑、同情、哀憐、早知道你不行的眼神！於是，順理成章的到南陽街找一家補習班就這麼待著，一待，還待了兩年！
阿達喜歡筆直的朝著正中央懶懶散散的漫步，柔柔的風輕輕劃過髮際、臉頰、衣領、書包，在身體周遭漩渦似包圍，整個廣場在夜空的壟罩下寧靜的讓人安心、沉澱、放下。左邊是國家音樂廳，右邊是國家戲劇院，偶而會遇到散場的民眾三三兩兩，連嘻笑怒罵都這麼輕聲細語格調高雅，有一天存夠了錢，阿達心想也要去聽一場音樂會！有時也會坐在花圃的台階上，靜靜看著遠遠不知道是哪個學校的社團在牆角練舞，音樂小小聲有點距離有點熟悉，想不起來在那裡聽過，舞者單人或雙人或一群人隨著旋律旋轉、起舞、跳躍、伸展，優雅的身段、柔美的姿態、整齊的動作，在蘊黃的燈光下流水般波動，輕洩出一幅自在，真美！
很難想像是這樣的上課空間，至少是學校教室的三倍大，寬度是多一些，但長度兩倍有餘，為了讓後面的同學能看見黑板，座位由前到後是逐漸高起，最後兩排是高腳桌配高腳椅，身高近一百八的阿達坐上去，腳是碰不到地板的，白色的日光燈配上白色的地板，再加上白色的牆面、墨綠色的大黑板，要不是牆面掛了幾幅立志、振奮人心的標語，還真以為這是誰家在辦喪事，就在這樣的鬼地方上了兩年的課。也許是身高的關係吧，補習班安排坐在最後一排，上課差點要帶望遠鏡，其實上課是很無聊的，每天七點半到教室，就是晨考，然後上課、考試、上課、考試，補習班號稱的名師講的笑話很好笑，可是你讀第二年就知道，同樣的課程同樣的時間講同樣的笑話，誰叫你要重考第二年？而且也是上課、考試、上課、考試，所有的課在高中都上過，在這裡只是反覆反覆再反覆的灌到你的腦袋瓜，讓你機械式的看到考試題目便反應出答案。
那首舞曲的旋律還真是好記，怎麼還是想不起來在那裡聽過？阿達起身信步度往這一長片花圃，從來不會去記這是甚麼花那是甚麼樹，只覺得五顏六色的在盛夏的夜空下綻放，橙黃、艷紅、靚紫、海洋藍、陽光橘，一字排開，寧靜的氛圍環繞在四周。視線是空曠的、散亂的，當然不會期待在臺北仰頭可以看到繁天的星斗，但是幾顆微星的努力掙扎，至少感受到一點誠意，還好這個結界，隔絕了外面的喧囂，讓每天高壓緊繃的腦袋，至少有這片刻寧靜、沉澱。
最後一排靠牆壁的那位男同學阿源看來有點年紀，重考第七年，怎能忍受這樣的環境七年？阿達兩年，就已經快變成神經病，總是一副憤世忌俗的刺蝟樣，家人不敢和阿達講話、同學裝作不認識，只有班導秀秀知道這群重考生在想甚麼，大學畢業幾年的她一直在補習班當班導，大概是看多了這類不得志又愛亂發脾氣的後青春期學生！坐在最後面有個好處，就是一覽無遺，社會組女生比較多，所以一眼望去花花綠綠的背影引人遐想，有時上課很無聊，好吧，大部分很無聊，阿達有意無意目光都會放在一個女孩身上，坐在中間靠左邊走道的位子，總是俐落的綁個馬尾，會注意到她也是有一次上課時昏昏欲睡，眼睛的焦距始終無法集中，當全班兩百多人全部低頭看著講義時，只見她把有點散亂的馬尾解開，左手握住及肩的秀髮，右手用髮圈俐落的轉了轉，整齊亮麗的馬尾便完成了，看得阿達一點睡意也沒有。休息時她起身到茶水間喝水，特別留意了這個女生，白白淨淨的，真是清秀，從此，上課看她的時間比看老師多很多，即使只有背影。秀秀說，私立女中畢業的，她叫依敏，從此阿達心底常有個人影徘徊。
阿達記得高中畢業的暑假，晚上約了暗戀很久的小玟到中正紀念堂，剛考完大學聯考的她心情很好，大概也是這樣才答應和阿達出來散步吧，第一次約會的他早忘記和她聊了甚麼，只記得在迷宮似的花園步道一直遇到卿卿我我的一對對情侶，尷尬極了，小玟編織了許多上大學後的美夢，聽聽之後他便自慚形穢起來……就在她替他加油的道別聲中揮別，從此，再也沒連絡過。小玟考上政治大學中文系，阿達，繼續補習第二年。阿達有時會刻意漫步這段青澀的路徑，重溫那時心跳加速手心冒汗言不及義的初戀滋味，依舊是一對對情侶，依舊是卿卿我我的親暱，形單影隻的他好像闖入這座隱密的花園，哪天，也要帶真正的女朋友來散步。
坐在最後一排有另一個好處，隨時站起來或是可以走出教室而不用擔心干擾到別人。為什麼要站起來？因為太想睡覺了！每天六點起床，補習班上課到下午五點半，留下來晚自習到九點，回到家，吃消夜、洗澡、讀書到半夜兩點上床睡覺，已成為再自然不過的例行公事，每天只睡四小時的結果就是上課會打瞌睡，要是上課時眼皮不不聽使喚時可以站著，反正是最後一排不影響別人。有時站著站著也會睡著，於是去廁所洗個臉，然後走樓梯下到一樓再從一樓爬上五樓來，提神兼運動。偶而會在樓梯間遇到別班的同學在偷抽菸，也許抽菸也是提神的方式之一吧！後來成為一種習慣，一天總要爬個三四回，秀秀看阿達這麼坐不住，乾脆叫他幫她跑腿，送件、拿資料、提考卷、送答案卡，不一而足，一樓是補習班的辦公室，還有另一間辦公室在另一棟大樓，來回總要個十分鐘，還可以順便曬曬太陽，呼吸一下正常的空氣，這是在補習班阿達覺得自己還像是個人的時候。
阿達一個人漫步在這麼大的廣場，頓時也輕鬆了起來，不由自主哼起了那首舞蹈的旋律，很簡單嘛，一直重複，輕飄飄的好像自己也要開始旋轉了！今天晚上的心情很不一樣，平常還有些沉重感，不知是不是聽到那首熟悉的旋律有關，還是即將脫離苦海，明後天考完就解脫了，考上就去讀大學，沒上就去當兵，總是一個時期的結束，只要可以，阿達心想一定要選一間遠遠的學校逃離臺北這座牢籠似醜陋的城市！
課程從星期一排到星期六的中午，想想高中三年的課程要在一年之教完，還要安排晨考、隨堂考、週考、月考、複習考、模擬考，考到焦頭爛額，考到阿達不知道自己在考甚麼，每次的考試都全班排名，兩百多人的班排名要用四張紙才夠，找自己的名字是一件不輕鬆的工作，大部分都可以在第二張的前面找到。可是這樣的排名到底有甚麼意義？是提醒自己還要打敗多少人才能晉級第一張嗎？是激勵自己要更用功嗎？阿達懷疑它的效果！重考七年的阿源永遠在最後一張，阿達不知道阿源還要給自己多少的青春和歲月！不過依敏還不錯，比阿達好一點，總是維持前五十，可以看到她的名字，這大概是公布班排唯一的好處吧！如果是模擬考，補習班總共有十班，將近兩千位學生排名，那才叫辛苦呢，即使秀秀公布前都會用紅筆幫班上的同學畫記！
阿達到了紀念堂階梯底部，一排長長的階梯在眼前展開，要不是有個偉人坐在階梯頂端的巨大銅門之後，視線應該可以延伸到天際，也許有登上青天攬明月的錯覺！糟，這樣想會不會對偉人大不敬？管他的，都解嚴了還偉人不偉人！也多虧了這位偉人才有了這個結界，感謝您、敬愛您！登上階梯似乎也成了一種儀式，每次要數有幾階，總會被莫名的思緒打斷，當然也不可能下去重走一遍，這好像也是阿達讀書的缺點，總是會分心，專注力無法維持太久，後來也就不數了。心裡隨著舞曲的旋律盤旋而上，本來小小單調的旋律，竟也隨著往上爬的階梯越來越清澈……
為了聯考每天讀書讀書讀書，是一種折磨、凌虐，在第一次重考又失利的當下，阿達就覺得自己是希臘神話的被天神逞罰的薛西佛斯，推著巨石上山，好不容易推上山巨石卻又滾了下去，於是必須重新再推，永無止盡，孤僻的阿達更孤僻了，只有星期六的下午，會到重慶南路一家MTV選一片像黑膠唱片一樣大的影碟，其實談不上選片，隨便找一片看得順眼的電影名稱就到櫃檯登記，然後關在一間小小隔音效果良好與世隔絕闃黑的房間一個人看著電影，把音響開的很大聲，這是最接近自我的時刻，有一次不知看了甚麼片子，情緒一來阿達竟然像個三歲孩子蜷曲在沙發上嚎啕大哭，哭吧！盡情的哭吧！有時也會發瘋似的鬼吼鬼叫，似要洩盡心中所有的不滿、怨憤，叫吧！狂暴的叫吧！有誰知道重考兩年的痛苦與壓力？又有誰明白讀書是為了聯考為了父母還是為了世界上的每一雙眼？還是為了別人編織的美夢別人走過的道路？好了，發洩完之後終要恢復別人眼中的正常人，再回到現實的世界，繼續讀書讀書讀書，兩年下來也看了不少電影，星際大戰、越戰獵鹿人、教會、戰火浮生錄、芬妮與亞歷山大……管他懂不懂，阿達就是喜歡那樣黑黑暗暗小小但與世隔絕的空間，心中也浮現那些好聽的配樂，像是波麗露舞曲……
阿達登上最頂端的同時，心底一震，想起來了，波麗露舞曲，剛剛聽到的就是波麗露舞曲，轉身面對遠方大中至正門，放眼所及昏黃的燈光映襯著曠野似的廣場，有著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氣勢，雙眼一閉，舞曲的聲音卻越來越大，所有的音樂家舞蹈家會聚一堂，演出氣勢磅礡震撼寰宇的最後一輪波麗露，整個廣場和紀念堂也旋轉起來，芭蕾舞者迴旋、伸展、跳躍到空中，再迴旋、再伸展、再跳躍到空中，再一次，所有人隨著舞者、隨著音樂，再一次奮力的迴旋、奮力的伸展、奮力的跳躍到星光閃耀的天空，然後一個優雅的轉身，蝴蝶翩翩的落地，音樂嘎然而止……阿達還是閉著眼睛，兩行熱淚潸然而下！結束了，終於結束了！
阿達下了階梯，穿過花園小徑，順著杭州南路、信義路交叉的出口，正要走出紀念堂時，手搭著旋轉門的鐵桿，停下腳步，回頭深情凝望這兩年每天的進出的結界……放手，重新踏入車馬喧囂的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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